與前輩小品文作家不同,年屆知命的
張岱經歷了天地鉅變:滿清入主,社稷傾覆,民生塗炭,家道破敗。他坦言自己“學節義不成”(《自為墓誌銘》),“忠臣邪,怕痛。”(《自題小像》)只能“避跡山居,所存者,破床碎幾,折鼎病琴,與殘書數帙,缺硯一方而已,布衣蔬食,常至斷炊。”(《自為墓誌銘》)不得不在垂暮之年,以羸弱之身,親自舂米擔糞:“身任杵臼勞,百杵兩歇息”“自恨
少年時杵臼全不識。因念犬馬齒,今年六十七。在世為廢人,賃舂非吾職。”(《舂米》)“近日理園蔬,大為糞所困。”“婢僕無一人,擔糞固其分。”“扛扶力不加,進咫還退寸。”(《擔糞》)今昔生活對比,不啻霄壤,真如隔世。於是他“沉醉方醒,惡夢始覺”(《蝶庵題像》)再憶夢尋夢,撰成《二夢》,“持向佛前,一一懺悔。”(《自為墓誌銘》)他也曾“作自輓詩,每欲引決,因《石匱書》未成,尚視息人世。”(同上)在極其艱難的物質條件和十分痛苦矛盾的精神狀態下,前後歷時二十七年(其中明亡後十年),五易其稿,九正其訛,撰成《石匱書》這部二百二十卷紀傳體明史的煌煌鉅著。後又續撰成《後集》以紀傳體補記明崇禎及南明朝史事。誠如清
毛奇齡在《寄
張岱乞藏史書》中所稱:“將先生慷慨亮節,必不欲入仕,而寧窮年厄厄,以究竟此一編者,發皇暢茂,致有今日。此固有明之祖
宗臣庶,靈爽在天,所幾經保而護之式而憑之者也。” 關於《陶庵夢憶》的寫作,作者在《夢憶序》中自雲: 因想餘生平,繁華靡麗,過眼皆空。五十年來,總成一夢。今當黍熟黃粱,車旅蟻穴,當作如何消受?遙思往事,憶即書之。持向佛前,一一懺悔。不次歲月,異年譜也;不分門類,別志林也。偶拈一則,如遊舊徑,如見故人,城郭人民,翻用自喜,真所謂痴人面前不得說夢矣。餘今大夢將寤,猶事雕蟲,又是一番夢囈。因嘆慧業文人,名心難化。正如邯鄲夢斷,漏盡鐘鳴,盧生遺表,猶思摹拓二王,以流傳後世,則其名根一點,堅固如佛家舍利,劫火猛烈,猶燒之不失也。作者夢醒,而憶夢記夢,真邪,夢邪?真而成夢,夢又似真,這是作者的心態;悔邪,喜邪?悔而翻喜,喜而實悲,這是作者的心情。這種極其複雜矛盾的心情、百感交集的心態,在他的《自為墓誌銘》中表現得最為集中和深刻。其中有自誇自詡者,如列數平生著述,追憶6歲時巧對陳繼儒所試屏聯之事;有自誇兼自悔者,如所列種種少時所好;有迷茫不解者,如所列“七不可解”;有夢醒徹悟者:“勞碌半生,皆成夢幻”,“回首二十年前,真如隔世”。作者的《夢憶》,以朱明發跡之鐘山為卷首,悲嘆“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,今歲清明,乃遂不得一盂麥飯,思之猿咽。”以營造自己的生壙,於夢醒之後,尋得的王郎?福地煞尾(《陶庵夢憶·王郎?福地》),是有不勝銅駝荊棘之悲的。所以伍崇曜比之於孟元志的《東京夢華錄》、吳自牧的《夢粱錄》,“均於地老天荒,滄桑而後不勝身世之感。茲編實與之同。”(《陶庵夢憶跋》)所不同者,
張岱用的是小品文這種文體,且“間涉遊戲三昧”而已。《夢憶》的內容十分豐富,所記風土民俗,地域遍及會稽、杭州、蘇州、鎮江、南京、揚州、兗州、泰安等地;時節則有元宵、清明、端午、中元、中秋等;風俗則涉及張燈煙火,廟會香市,觀荷掃墓,演戲賞月,觀潮賽舟,校獵演武等;旁及美食方物,花卉茶道,古玩器皿,林林總總,琳琅滿目。“奇情奇文,引人入勝,如山陰道上,應接不暇。”(金忠淳《陶庵夢憶跋》)《夢憶》所表達的思想感情十分複雜,其中有追憶懷戀,如《
張氏聲伎》、《方物》和《不二齋》;有調侃嘲諷,如《噓社》、《張東谷好酒》、《西湖七月半》;有讚譽,如《濮仲謙雕刻》、《姚簡叔畫》、《柳敬亭說書》;也有揭露,如《陶庵夢憶包涵所》,描寫副使包涵所“窮奢極欲,老於西湖二十年。”晚明官吏之奢華縱慾,可見一斑。奢靡如此,明朝安得不亡。如《陶庵夢憶冰山記》,描寫該劇演出時,觀者數萬人。當演到魏黨“杖範元白,逼死裕妃時,觀眾怒氣忿湧,噤斷護惜。至顏佩韋擊殺緹騎,梟呼跳蹴,洶洶崩屋。” 反映出民心民意對閹豎當政的厭惡和氣憤。《陶庵夢憶·二十四橋風月》寫二更燈燼,那些“尚待遲客”的妓女,“或發嬌聲,唱《擘破玉》等小詞,或自相謔浪嘻笑,故作熱鬧,以亂時候;然笑語啞啞聲中,漸帶悽楚,夜分不得不去,悄然暗摸如鬼。見老鴇,受餓、受笞,俱不可知矣。”揭示了繁華掩蓋下的悽慘,強顏歡笑掩蓋下的辛酸。總之,“茲編載方言巷詠,嬉笑瑣屑之事。然略經點染,便成至文。讀者如歷山川,如睹風俗,如瞻宮闕宗廟之麗。殆與《采薇》、《麥秀》同其感慨,而出之以詼諧者歟?”(佚名《陶庵夢憶·序》)對
張岱的大部分小品,都可作如是觀。如在《姚長子墓誌銘》中,他為姚長子這位以自己的犧牲為代價,計殲倭寇百三十人,解救全鄉百姓於劫難的傭僕樹碑立傳,讚頌其風節功績:“醢一人,活幾千萬人,功那得不思?倉卒之際,救死不暇,乃欲全桑梓之鄉。”焉知作者樹碑立傳的目的,不是在借旌表抗倭義烈,讚頌抗清英雄呢?其中所蘊涵的愛國之情,是顯而易見的。在《贈沈歌敘序》中,他盛讚友人沈素先“堅操勁節,侃侃不撓,固刀斧所不能磨,三軍所不能奪矣。國變之後,寂寞一樓,足不履地,其忠憤不減文山,第不遭柴市之慘耳。”他覺得“忠臣義士,多見於國破家亡之際。如敲石出火,一閃即滅。”“不急起收之,則火種滅矣。”(《越絕詩小序》)所以他選輯《越絕詩》和《于越三不朽圖》為之作贊作序。為使“忠義一線不死於人心”,他編撰《古今義列傳》,“自史乘旁及稗官,手自鈔集”(《古今義列傳序》),“十年搜得烈士數百餘人,乎自刪削,自成一家之言。”(祁彪佳《義列傳序》)可謂用心良苦。《西湖夢尋》是
張岱的山水園林小品。王雨謙〈西湖夢尋序〉稱:張陶庵盤礴西湖四十餘年,水尾山頭,無處不到。湖中典故,真有世居西湖之人所不能識者,而陶庵識之獨詳;湖中景物,真有日在西湖而不能道者,而陶庵道之獨悉。今乃山川改革,陵谷變遷,無怪其驚惶駭怖,乃思夢中尋往也。 在他之前,田汝成已撰有《西湖遊覽志》和《續志》。
張岱的《夢尋》於《田志》多有采取,“
張氏是編,乃於杭州兵燹之後,追記舊遊。以北路、西路、南路、中路、外景五門,分記其勝。每景首為小序,而雜採古今詩文列其下。岱所自作尤夥,亦附著焉。其體例全仿劉侗《帝京景物略》,其詩文亦全沿公安、竟陵之派。”《四庫全書總目》這段話,沒有指出
張岱的《夢尋》,於《田志》從體例到內容,多有采取和仿照,對照兩書,不難看出。當然,《夢尋》和《田志》也有諸多不同。
張岱自述其祖父有別墅寄園在西湖,他本人也曾讀書
李氏岣嶁山房。在闊別西湖二十八年期間,西湖無日不入其夢中。後於甲午(1654)、丁酉(1657)兩至西湖。兵燹戰火之後的西湖,“一帶湖莊,僅存瓦礫。”“凡昔日之弱柳夭桃、歌樓舞榭,如洪水淹沒,百不存一矣。”作者以為“餘為西湖而來,今所見若此,反不若保我夢中之西湖,尚得安全無恙也。”於是“作《夢尋》七十二則,留之後世,以作西湖之影。”(《西湖夢尋自序》)《夢尋》是作者在西湖“無日不入夢”,“未嘗一日別”,這種魂牽夢繞的憶舊戀舊情結中,抒發家國之痛的:李文叔作《洛陽名園記》,謂以名園之興廢,卜洛陽之盛衰;以洛陽之盛衰,卜天下之盛衰。誠哉,言也。餘於甲午年,偶涉於此。故宮離黍,荊棘銅駝,感慨悲傷,幾效桑苧翁之遊笤溪,夜必慟哭而返。(《柳州亭》)在作者所有的小品文中,這是他抒發亡國之痛、黍離之悲最強烈、最鮮明的一則;是他的《兩夢》的基調,也是他的《夢尋》與《田志》最大的不同。